咏华

I'll keep your voice forever here

【逆转】【成御】Born to die

※原名Walking the tightrope,黑道成if,OOC预警

※2w7一发完




0

那天,检察官御剑怜侍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发现桌上放着一大捧怒放的蓝玫瑰。

 

御剑检察官看到它时反应极为异样,整个人站在打开的门口足足一分钟。正是上班时间,检察院的走廊里人来人往,于是无数人都看见了——新鲜的、饱满的、优雅的深蓝色玫瑰,一大捧,堂而皇之立在桌面上,在御剑检察官绯色的办公室里格外显眼。这理所当然成了检察院那天最轰动的小新闻,同僚们纷纷唏嘘那位凌厉冷酷的天才年轻检察官竟然也有这样热情的追求者。女孩子们感慨对方举动浪漫,男性们心中歆羡御剑有人投怀送抱。

他们偷偷看着御剑的反应,但没有人猜到御剑那一刻只觉得如坠冰窟。他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怎么可能,那个人如何把这么大的东西放进他紧锁的、位于检察院十二层的办公室,神不知鬼不觉。他整个人被一股彻骨的震悚从头到脚紧紧攫住,以至于僵立一分钟。

一分钟后御剑拖着远不如平时利落的步伐走进办公室,回手关上门,隔断越来越多的好奇目光。他走到办公桌前,玫瑰花间有张卡片;御剑把它拿起来,上面一行熟悉的打印字体,“预祝御剑怜侍检察官今日大胜”。没有落款。

原来如此。御剑在卡片上的海洋芬芳里木然地想。今天他即将出庭的案子其实案情很简单,他五分钟前还天真地以为它和成步堂不会有关系。

玫瑰在他的办公桌上骄傲地盛放着,向御剑的视网膜烧灼出一个蓝色的影子。

 

这世界上本不该有蓝色的玫瑰。那是后天被人为强行扭曲了颜色的怪物。

它代表着“注定相遇的命运”。

 

 

1

一切开始于三个月前。

御剑怜侍最后一次在镜子里确认自己的仪表。镜中的他全身一切衣装严肃得体:西装、衬衫、领巾、胸前检察官徽章。那是假货,他盯着那片小小金属,它其实是个窃听装置。做成秋霜烈日的样子,他带在身上才不会被任何人怀疑。

他又向门口瞥了一眼。半小时前,他从窗口看到纯黑的轿车停在他家楼下路边;五分钟前,车上下来的两个黑衣人悄无声息站到他家门口。现在……御剑看一眼手表,还有三十秒。

三十秒一过,门铃声在分毫不差的下午三点整响起。“御剑先生。”门外传来声音,“我们奉命来迎接您了。您一定已经准备好了吧。”

这话说得仿佛他们看穿御剑一举一动。御剑压下心里泛起的不祥预感,拿起公文包,深呼吸后打开大门,向来人点头:“是的,我准备好了。”

 

御剑手上有一桩案子。抢劫杀人,场面残暴,社会反响剧烈,要求检察院尽速找出罪犯。奇怪的是,警方的调查工作举步维艰到了一定程度,证人全都闪烁其词,证物仿佛缺了关键环节似的无法联系。检察院祭出天才检察官御剑怜侍主导此案,然而御剑也回天乏术,只在屡屡碰壁时隐约察觉这一切背后似有人操控。

但可惜敌暗我明太悬殊,仅仅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改变不了什么。眼看开庭日期将近,检方仍未掌握半份关键证据;御剑一筹莫展之际,办公室突然收到一封信。

毫无痕迹的深蓝信封,白色信纸上打印黑字,写着邀请他次日一见,会有人在下午三点整去他家接他,请他孤身赴会。御剑全身紧绷一瞬之后心想终于来了,这幕后人针对检方的意思太明显,他有猜想或许对方是有什么条件想跟检察院谈。他第一时间联系警方商议对策,警方当即安排全套盯梢保护方案,御剑看着那枚内藏乾坤的秋霜烈日徽章,心想这么短的时间里的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们这是去哪儿?”御剑坐进那辆黑色豪华轿车后座,向前排的黑衣人发问。

“一个能保证您安全的地方。”副驾驶位的黑衣人这样回答。

“我要去见的是什么人?”

“一个想见您的人。”

全是语焉不详的废话。不过这也是预料内的,御剑没指望能从这些小喽啰身上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经过特殊处理的车窗几乎看不见外面,御剑干脆抱起手臂闭目养神,思考“想见他的人”该是何方神圣。难道是曾被他控告入狱的人,如今回来向他复仇?好像很有可能,然而御剑检察官的职业生涯里符合这条件的人属实不少,御剑脑中闪过几个名字,仍然没有确凿的头绪。无所谓,他想,反正不管哪一个他都没在怕的。

彼时的御剑怜侍,对前路的命运尚没有丝毫畏惧。

 

车拐来拐去开了很久,御剑很快就失去了方向感,心里对警方的跟踪效果一点也不乐观。等到车终于停下,御剑下车,并不意外地发现自己身处完全陌生的环境。这是条平平无奇的街道,两边沿街开着些铺面,司机拿出钥匙打开面前一扇紧锁的门,另一个人示意御剑入内。

御剑本以为这就是此行的终点了,进去却才发现里面一片空旷,水泥墙面与柱子裸露着,什么也没有。两个黑衣人一前一后挟着他向深处继续走,到一个向下的楼梯口处停下了,请他配合搜身。御剑照做,他们仔细检查了御剑全身,拿走了御剑的公文包、钱包、手机和钥匙串,许诺他离开时会还给他。御剑暗自庆幸,他们搜身的动作高效但有礼,于是没发现秋霜烈日中的玄机。搜身结束,他们退到一旁,示意御剑独自进入地下室,“那位大人”在等他。

终于。御剑走下台阶,心中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地下室和上面不同,被精心装修成了个酒吧的样子,红木酒架、大理石吧台,半明不暗的灯光下气氛暧昧。侧对着楼梯的客座上坐着屋里唯一一个人,他穿一身松垮的蓝色休闲装,面前摆着一杯酒,嘴里咬一支香烟;烟雾缭绕间仿佛将他与世界隔离开来,他看着酒杯的神情就像高悬的月亮望着大地。

然而当御剑的身影出现,那种疏离感立刻完全消失了。他看见御剑的瞬间整个人都被点亮了似的,双眼惊喜地睁大,开开心心地笑着挥手,就像任何一个在快餐厅里等来了朋友的年轻人:“御剑!你来啦!”

御剑刚踏下最后一级台阶,在看清那张面容的瞬间,整个人感受到一种猛遭重击般的倒错眩晕,险些失去平衡。

 

自接手这起案件至今,御剑怜侍对这位神秘的幕后人身份有不下八种猜想、对其动机有至少十二种推测。然而它们没有一个和眼前人有半分符合,御剑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他下意识地怀疑起幕后人还藏在更深一层的暗处:“你是……?!”

对方忽然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把烟掐灭在桌上烟灰缸里,起身步伐轻快地向御剑走来;御剑僵立在原地,放任他靠近自己,动弹不得。对方径直伸手捏住御剑胸前的秋霜烈日徽章,御剑心底一凉,只听他贴在自己耳边,轻声细语:

“难得的十五年后重逢,你忍心这么对我吗,老同学?”

一股蛮横的拉力传来,他直接生生扯下了那枚徽章,御剑昂贵平整的西装外套连带着毁了,被勾出狼狈的凌乱线头。对方走回桌前,抬手把徽章丢进酒杯,一声呲啦轻响宣告窃听器已进水报废;他这才又抬头向御剑露出灿烂微笑,指指自己对面的座位:“请坐吧。”

事实摆在面前,再不由他不信。御剑徒劳地、向自己确认似的念出他的名字:“成步堂……龙一……!”

成步堂龙一笑着点了点头:“十五年了啊,御剑,你一直不理我,好过分啊。”

御剑怜侍一颗心如坠冰窟。当然了,他的童年好友已沦为黑道中人,御剑身为检察官,怎么可能还和他有半分联系。

 

“你是为了案子来的吧,御剑检察官。”成步堂出言提醒他,再次示意自己对面空位,“我们该谈谈这件事了。”

御剑惊觉自己是僵在原地太久了。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用职责逼迫自己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冷静地面对眼前的情况。御剑再迈出脚步时步伐很平稳,他走到座椅旁边,却没着急落座,双手抱胸站在成步堂对面:“你这不像是愿意谈判的态度,成步堂先生。我是不是该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他瞟了一眼酒杯里的窃听器残骸。

“我在信里说了请你一个人来。仅限你,我当然愿意谈。”成步堂神情悠闲地自顾自坐下,“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会停止对你们调查的所有阻碍,你需要的话我能将完整证物证人一并奉上,直接把真凶绑了扔在检察院门口都没问题。”

御剑眉头紧皱:“条件是?”

“没有条件。”成步堂弹了一下面前的酒杯,玻璃杯清脆地叮一声,“或者说,我的条件已经被满足了。”他又笑起来。

“……这起案子完全在你的掌控中,是吗?”御剑死死盯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指示真凶犯案的是你,阻碍检方调查的是你,现在要提供证据的也是你,是吗?一切都是你的策划,所以你能拿出任何你想拿的证据,对吗?”

“哎呀,怎么说呢……”成步堂有点不好意思似地挠了挠后脑勺,“我‘或许’有个‘写着玩的’抢劫计划,又‘随手’把它放在了‘哪里’,然后‘偶然’被某个人发现了……”

“——为什么?”御剑打断他的装傻充愣,“你这么大费周折的目的是什么?你‘已经被满足的条件’究竟是什么?你一直针对检方,到底是想要什么?”

成步堂的动作停住了。他放下手臂,望向御剑的双眼中竟然流露一丝赞叹:“你平时在法庭上就是这么质问辩方律师的吗,御剑检察官?”

“……”御剑沉默,反省起自己的冒进。他的确是下意识地拿出了法庭上的咄咄逼人,在谈判中这显得太莽撞了。御剑不得不承认,成步堂的出现给他带来了太大的冲击,他有些失去冷静,过于迫切地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以至于忘了此刻谁才是占尽优势的那一个。

所幸成步堂看上去并未以此为忤。正相反,笑容在他脸上缓缓漾开,他顺着御剑的意思,坦诚那简单至极的真相:“那当然是——为了见你一面啊,御剑检察官。”

他的笑脸在对面御剑失控的震悚表情映衬下尤为灿烂,像金色的葵花,盛开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你一定想不到我今天有多开心。终于又见到你了,御剑。”

 

“御剑检察官!!”追丢了车之后窃听器又断线,御剑完全失联一个半小时后终于打来电话,糸锯圭介刑警激动大吼,“您没事吧!!您在哪里!!”

“我没事。”御剑的声音平稳,“我已经回到检察院了。让刑警们都回来吧,我拿到了新的证物,我们需要重新对案件展开调查。”

“明白!”糸锯大声答应,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哎呀,不愧是御剑检察官,真厉害啊,您是怎么从那个混蛋手里拿到证物的?”

“……”御剑挂断了电话。

 

那天,在刑警们回到检察院敲响他办公室房门前的半个小时里,御剑怜侍就一直伏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前额抵着自己的拳头,没了检察官徽章的前胸西装扎煞着凌乱的线头,他也无力处理。他这样蜷缩在黑暗中思考,脑中闪过很多事情,很多成步堂龙一。他想起成步堂真就笑眯眯地把所有关键证物在桌上一字排开,恨不得直接塞进他手里;他想起成步堂嘱咐手下将他送回检察院,亲自为他关上车门;他想起成步堂从手下那里拿了他的手机,给他存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却没费心问他的。这意味着什么?他又想起成步堂是如何发现窃听器,那枚秋霜烈日连御剑都看不出真假,他却能一眼识破。原因只可能有一个,他知道御剑平时从来不戴检察官徽章……他也知道御剑的手机号码,他甚至知道御剑习惯在出门前准点做好所有准备。他在看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通过谁或者什么的眼睛,他在看着御剑的一切。

或许此时此刻这间办公室里,他仍然在看着。御剑想起成步堂的眼睛,明亮却漆黑,让人看不出善恶,是无数可能的一双眼睛;他又想起小学四年级的成步堂,总是在暮色里挥着手大声地喊御剑的名字,招呼他同路一起回家。那时候那个男孩脸上的笑容,和今天地下室里成步堂龙一的笑容有相似之处吗?御剑不记得了,那已经是过于久远的事情了。

 

 

2

这仅仅是个开始。

 

三天后,御剑靠着成步堂的证物成功将被告定罪,案件宣布完结。后来审讯中,犯人承认他是从别处获得了犯罪计划,然而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谁制定了这计划、又故意让他看见,事到如今也没有半点线索可供追查。但这不重要,一点小瑕疵不影响判决结果大快人心、检察院扬眉吐气,“天才检察官御剑怜侍”一时风头无两。那天御剑走出看守所的时候天气晴好,他看着明亮的阳光心想,这真的能叫完结吗?

果不其然,那一刻他手机忽然收到一条短信,发件人成步堂龙一。

他就猜到成步堂可能会选在他认为一切已经结束、最放松的时候再次出现;所以他根本没觉得这就是结局,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御剑深吸一口气,脑中已经做好几种设想:没关系的,任何无理的非法要求他都会用检方的力量解决。他死死盯着手机屏幕,点开短信,准备迎接里面的任何内容——

 

【恭喜御剑检察官大胜。

我知道有家不错的俄罗斯餐厅,不知道检察官大人有没有兴趣跟老朋友叙叙旧?】

 

……这是什么。御剑木然地想。他把那条短信翻过来倒过去看了五遍,没看出进一步的威胁和要求,只觉得这人很不知分寸。反正案子已经结束,成步堂手上此刻并无筹码,御剑紧皱着眉头回复:【如果我说没兴趣呢。】

不出两分钟,成步堂的回复来了:【啊,真遗憾……那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见面吧。】

没有更多的了。御剑站在原地等了三分钟,然后他驾车回检察院、整理报告到下班,几十个小时过去也没再有下文。临睡前御剑看着手机还觉得不可思议,另一只靴子迟迟不落地反而让他不安。真就只是这样?真就是童年旧友邀约吃饭,暂时不能成行就改日再议?成步堂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那之后几个月,成步堂隔三差五就发来各种邀约,一起吃饭或者看演出看球赛之类的。御剑感到匪夷所思,一度考虑换个号码,但又觉得这未免太示弱,况且成步堂能拿到他一个手机号自然也能拿到第二个,于是作罢;他当然也找过刑警追踪这个号码,调取通话和短信记录后发现这个号码就只用来和御剑联系,除此之外查不出任何名堂。于是还是只能靠他自己应对,御剑一开始还回复拒绝,后来无心跟他闲谈,直接一律置之不理。成步堂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只是会不时关心他工作是否太忙、提醒他注意休息。

说得好像御剑不是因为他才忙得焦头烂额。

在手机接到那些“友人日常邀约”的同时,御剑开始接连收到神秘包裹。没有发件人,不时寄到检察院御剑办公室,里面装的无一例外是——证物。御剑手头上案子的关键证物,从黑道非法手段得来、经技术检验后证实为真的证物。御剑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做出这些事,成步堂好像就是那么乐意无偿帮助他探寻案件真相。

该如何处置这些证物,成为了令御剑万分痛苦的两难抉择。如果可以,他当然不想用成步堂提供的证物,你怎么能相信一个犯罪者用意不明的示好?可有时缺少这一项证据就会没法定罪,他又怎么能坐视那些真的犯了案的凶手逍遥法外,怎么面对那些真的已经受到伤害的人?御剑每次都觉得自己都神经紧绷得快要断掉,最后的结果,他大多数时候还是不得不使用那些证物。幸好御剑作为检察官统领案件调查,没人会对他“自己调查”得到的证物有疑问。

他以此在法庭上接连得胜,“能将任何看似不可能被定罪的被告定罪”,御剑怜侍的天才检察官名头越来越响亮。眼看着他的检察官职业生涯平步青云、前途无量,早已有之的伪证质疑也与日俱增、甚嚣尘上。虽然那些人根本没有证据,按照法庭的规矩,御剑可以一概置之不理;然而也有一句话叫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现在有太多人等着看他跌倒了——这难道就是成步堂的目的吗?眼下把他捧得越高,日后跌落就会摔得越狠?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御剑看着新收到的深蓝色信封想,不惜如此处心积虑、大费周章地针对自己,成步堂就这么恨他啊。

 

那个信封从外观到内容都和御剑第一次收到的信没有区别。偶尔成步堂也会这样,不满足于寄送,而是用和第一次一样的方式把御剑叫到某个地方去——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地方——然后面对面交给他复数的关键证物。这种时候御剑就会知道,这个案子又是完全由成步堂一手操控。他对此深恶痛绝,可他别无选择。

开始的几次他还会联系刑警,然而每次发生的事情都是一样:成步堂跟他讲几句不痛不痒的寒暄,然后塞给他满怀的证物,最后把他完璧归赵。所有警车都跟不住他的黑色轿车,所有窃听器都会被他一眼看穿;刑警无法派上用场,好像也根本不需要刑警派什么用场。次数多了,刑警们越来越抵触这毫无意义的行动,搞得御剑也不方便再动用他们,只能顺了成步堂的意思,独自赴约。

 

成步堂再一次把准备好的证物推到御剑面前。按惯例,御剑会机械地把证物揽进包里,然后一言不发起身走人。但这次不同,他一动没动,坐在那里盯着那些证物看。

“怎么啦?”成步堂挑眉问他。

“成步堂,”御剑抬眼看向他,“这是什么复仇吗?”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成步堂一脸无辜,大眼睛很委屈似的眨巴眨巴,“你不想要证物吗?有罪判决、完美胜绩,这不是你一直追求的吗?”

“别装得像你不知道那些传言。”御剑语气冰冷。这种假象已经不能让他动摇了。

成步堂笑了:“谁让你就是比他们都厉害呢。”

御剑皱起眉头:“……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第一次的时候我就回答过了,为了见你啊。”成步堂语气轻快。

“你已经见过我很多次了。”

“啊,见不够吧。”成步堂挠了挠脸颊,“谁让御剑总是拒绝我的邀请。”

“还在说那种话?”御剑冷笑出声,“如果我答应跟你去吃饭看球赛,你要跟我说什么,会比在这里说得多吗?如果我跟你多见面,你就会不再搞出这些案子吗?成步堂龙一,你真的把我当傻子?”

“……”成步堂张了张嘴,罕见地沉默了。

御剑懒得继续与他多费口舌,他把桌上的证物收进包里,径直起身离开了。

 

第二天,御剑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发现桌上放着一大捧蓝玫瑰。

或许是同事们的窃窃私语钻进了他的脑子,御剑突然生出一个很荒诞的想法:这的确多么像一场盛大的追逐啊——热烈的、奉献的、执着的,只不过用了全然错误的方式。

 

 

3

他说得没错,这是复仇。成步堂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想。成步堂龙一的确恨御剑怜侍。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和御剑以及矢张成为朋友,时至如今成步堂仍然觉得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御剑家中出了变故,他搬家转学,和成步堂失去联络。

于是他对成步堂身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在御剑离开之后一年,成步堂家里也突遭横祸——车祸,成步堂的双亲不幸遇难,还赔了一大笔钱。联系不上愿意收养他的亲属,成步堂进了孤儿院。一般来说不会有人想领养年龄这么大的孩子,但是黑道出现了。

那个黑道头目一手掌控着半座城市却没有子嗣,眼看年事渐高,他需要一个继承人。在无数孩子中他挑中成步堂龙一,尽管他年龄偏大,但是那个黑道头目说,我喜欢你的眼睛。黑白分明,纯粹的执着,你是个能做出任何事的男人。

成步堂被他吓到了,他想否认说我不是,但是黑道逼迫孤儿院签了手续,领养了他。

他们勒令他切断和之前生活的一切联系,从头教给他黑道的知识,给他展现这世界的另一面,并告诉他他注定的道路,就是有朝一日站上那个血与铁铸就的最高位置。成步堂对此很难接受,这一切和他从小喜欢的特摄英雄完全相悖。尽管表面上无法反抗,但他偷偷在心里坚持记着跟御剑约定的梦想——御剑会成为大律师,成为帮助别人的最好的人,成步堂也一样。他们都是正义的英雄。成步堂让自己一直坚信这一点,从小一直到大,不管被灌输怎样的理念、不管见过怎样的丑恶,是这个念头让他在任何境地都能保持自我。

直到那一天,成步堂看见那张报纸。

巨大版面,加粗标题,白纸黑字:初出茅庐的天才检察官御剑怜侍,作风犀利冷酷,为获得有罪判决不择手段。据称有制造伪证。

成步堂把那篇文章读了三遍,然后大笑着把那张报纸撕得粉碎。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他那么多年一直偷偷给御剑写信却全都被如数退回,可能不是因为他的黑道养父出手拦截。

这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唯一的信念背叛了他,他再难以孑立于周遭这片泥沼。那天正是成步堂龙一的二十岁成人礼,他扔掉报纸的碎片,再不犹豫地穿上纯黑龙纹的羽织,自此开始接受自己扭曲的命运。他如身边人所愿的那样展露自己的头脑和手腕,回报他们多年来的教育;与此同时他开始恨检察官御剑怜侍,他有了新的生存动力——有一天,我会让你不得不见我一面。

我会站到你面前,看看你,看看我。

 

……但是他说得有道理啊。御剑已经离开了,成步堂愁眉苦脸地给自己点一根烟。他叼着烟心想,我已经见过他了,也让他看过我了,我到底还在坚持什么呢?

大概是发现情况和预想有出入,总觉得还没看透彻,于是心有不甘吧。成步堂缓缓吐出一口烟。

 

 

4

成步堂龙一和御剑怜侍一度以为他们会永远这样下去。因为成步堂不会放弃,而御剑不会回应,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如相隔万里仍互相牵引的两颗行星。

直到那个深寒刺骨的圣诞前夜。

 

拘留所刑警的态度友善得过分,几乎是毕恭毕敬,就差帮他把牢房改装成五星级酒店。这让御剑很是疑惑,他确信自己之前见过他们不是这样对待谋杀嫌疑人的;也不太可能是因为御剑的著名检察官身份,以御剑的名声,他恐怕该得到相反的待遇才对。

这种疑惑在御剑走进会面室看到访客时迎刃而解。他脚步稍微顿了顿——也就只是稍微顿了顿,他知道这男人不会罢休——走到玻璃窗口前坐下,语气透着无意掩饰的厌倦:“你来干什么?”

成步堂坐在他对面,十指交握:“御剑,我听说你还没有找到辩护律师。”

“拜你所赐。”御剑冷哼一声,“所以你是来验收成果的吗?没有律师会愿意替我辩护,你的复仇成功了。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吧?”

“这次不是。”成步堂打开自己的公文包,拿出一份文件放在御剑眼前,“我是来对你负责的。签字吧,御剑,这位星影律师将为你辩护。”

那是份已经拟好的辩护委托书,律师那栏写着“星影宇宙之介”。御剑皱起眉:“……你在说什么。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我建议你签。”成步堂的手指摩挲着委托人签字的空白处,“如果你执意不签……你知道我能做到什么。没有区别的。”

他会伪造御剑的签名。以他对御剑的执着之深,御剑毫不怀疑他能伪造得天衣无缝。御剑心里升起一种浓浓的对身不由己的厌恶,以及一直以来对成步堂感到匪夷所思的愤怒:“你这是想干什么?确保我得到有罪判决你才放心??”

“正相反。”成步堂摇头,“我说了我是来负责的。我一定会让你无罪,御剑。”

御剑的眉间拧出深深的沟壑:“你不是想对我复仇吗?”

“所以我绝不能让别人先得手。”成步堂露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御剑,我知道你没杀人——得了吧,如果你是会杀人的人,我早就不必那么麻烦了。”

“……”御剑感到些许惊愕,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面对这个事实:成步堂龙一比谁都更坚信他清白无辜。

“所以,签字吧,御剑。”御剑第一次见到成步堂的笑容出现裂痕,轻微扭曲的肌肉似乎显示他正压抑着巨大的愤怒,“我绝对饶不了那个想诬陷你的人。”

御剑张了张口:“你……”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地面突然摇晃起来。

 

恢复意识的时候,御剑发现自己背靠墙壁瘫坐在地上。他尚未完全清醒,此时此地此事让他的梦魇变本加厉地格外鲜活,他双手抱着自己,浑身发抖,呼吸急促,错觉自己仍然在那个黑暗窒息的电梯间里。好可怕,一切都在摇摇欲坠,能不能有人来帮他、来帮帮爸爸,否则他就会——

——有人来了。御剑身边有一个人。

那个人正拥抱着他,怀抱温暖而牢靠,让御剑摇晃的世界渐渐稳固;那个人的手指安慰地顺抚御剑的肩胛,在他耳边轻声对他说没关系、没有坏事发生,于是御剑慌乱的心神也渐趋安定。这是他在十岁时没能拥有的,御剑在对方的帮助下深呼吸几次,慢慢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等等,那么这个人会是……

御剑一脸空白地抬起头,看见成步堂近在咫尺的面孔。片刻前失态的扭曲荡然无存,成步堂只对他露出一个纯粹温柔的笑容:“好点了吗,御剑?”

“你……”御剑第一反应是看向门口,看守还在那里,只是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笔直地目视前方,看来是被成步堂收买得彻底。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还在成步堂的怀抱里,御剑条件反射地挣扎出来。

成步堂松了手,御剑发现他刚刚一直是跪在自己旁边。他没有站起来,咫尺间看着御剑的表情堪称真诚,温柔得甚至带着一丝伤感:“御剑,拜托了,签字吧……还记得我们小学时候说过的话么?现在只有我能帮你了……”

御剑怜侍抓住自己的外套,咬紧了牙,感到前所未有的撕裂。

 

星影宇宙之介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该说他和这次案件渊源颇深。御剑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或许本来他就是这次案件的最佳律师人选之一。

御剑抱着一丝自己也嫌天真的期待走进了法庭:难道成步堂这次是用他的手段,真的为御剑找到了一位最恰当的律师?然而事情的发展再一次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这位知名律师全场几乎未发一言,代替他的是他身边的助手——成步堂龙一,御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堂而皇之地站在那个位置上。

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御剑甚至没了愤怒的力气,直直盯着西装革履一脸坦然站在辩护席的成步堂。现场不是没人认得他,御剑在被告席都听得见观众席上有刑警窃窃私语;只是御剑也知道,正是因为警方一直没有任何成步堂犯罪的确凿证据,他才会到现在还逍遥法外。律师助手这个位置对人员又没有硬性规定,成步堂站在这里合理合法,警方之前无法逮捕他,现在就仍然不能奈他何。

成步堂看上去也无意搅局,一举一动都符合法庭规定,堂堂一个辩方——作为被告,御剑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好好为自己辩护,还是更想看到他做点什么被判藐视法庭抓捕归案。

第二件御剑没想到的事情是,他竟然在这里见到矢张政志。

这个不靠谱的男人走进法庭时甚至向被告席的御剑挥手打招呼,御剑瞪着他大摇大摆一路走上证人席,再看看他对面的成步堂,御剑下意识地怀疑他是成步堂找来的假证人。

成步堂察觉了他的视线,很严肃地向御剑摇了摇头。

很快御剑就知道他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了——不是的,我要找假证人不可能找到这么没谱的。矢张毫无疑问是真证人,成步堂无数次的语塞和汗颜足以证明这一点。御剑在被告席上看着他们两个针锋相对、嬉笑怒骂,好好一个法庭搞得活像小学同学聚会;再想想自己的命运就掌握在这两个人手里,御剑恨不得一头撞在旁边栏杆上,要多无奈有多无奈。

这情景未免太像小学他们三个混在一起的时候,过了好几分钟,御剑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望着那一幕微笑。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发自内心笑出来是什么时候了。这个事实反而让他失去了笑容。

 

所以,是不是一切本可以不必如此的。辩护席上成步堂简直像变了个人,御剑看着他的果决神采,不可自制地想起已经过去的那么多年。

当年父亲去世后他来到狩魔家,狩魔豪从小有意培养他,经常拿各种案件资料训练他,他因而在某天看到了一份警方的报告。上面写着,本市最大的黑道头目有了继承人,那个被领养的男孩叫成步堂龙一——他震惊极了,完全无法接受,也曾冲动地想过去跟成步堂对质,然而他自己当时也同样面临人生动荡的歧点:成步堂违背了他们曾经的誓言,可现在立志成为检察官的御剑何尝不是一样。他那时候的确还太小,挣扎着在狩魔的环境里成长就要耗掉所有力气,除了六法全书外什么也没学会;于是御剑在竟然看到成步堂来信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只能粗暴地一概直接拒收退回。

等他长大到二十岁,御剑怜侍如愿以偿成为检察官,狩魔的光环下他踌躇满志、一往无前。那个时候他再次得到成步堂的消息,是报纸上主题版面长篇累牍,标题叫做“传奇黑道少主成步堂龙一”,在御剑眼里简直像个愚蠢得要命的笑话,却又觉得触目惊心。他一字一句读完全篇报道,里面天花乱坠地描述成步堂的手段和事迹,御剑看得匪夷所思难辨真假,唯独确定的是成步堂龙一已经彻底沦为黑道。他为这样的人竟然是自己的昔日密友而反感,御剑折起报纸,心里发誓自己将再不和他有任何联系,除非是作为法庭上的检方和被告。

然而一切都和他的想法南辕北辙。如今他们一起站在法庭上,御剑怜侍是被告,成步堂龙一是辩方。他们的世界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偏离轨道的?御剑看着成步堂,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如果我当时回复了那些信呢?如果我伸出手帮了他会怎么样?如果他没有沦落黑道,是不是可以成为一位律师?或许是一位世人仅见的、最优秀的传奇律师……

 

 

5

成步堂第二次来到拘留所,御剑已经坐在玻璃另一侧等他了。他的表情比上次平静了很多,成步堂心里由衷欣慰。

“很高兴看到你精神不错,御剑。”成步堂在他对面坐定,扬起一个微笑,“我相信你知道我来做什么。”

御剑微微颔首:“DL6号事件。”法庭上揭示出死者和他的复杂关系,全都由此而来。

“愿意说说吗?”

御剑反问:“你对此知道多少?”

“知道一些公开的信息,不是很细致。”成步堂承认,“我曾经试图调查你突然搬家转学的原因,但是当年的我还不像现在……嗯,而且这事件本就如同罗生门。”

御剑毫不意外:“所以你会认识星影律师。”

“尽管没给我什么有用的情报,但能成为他的助手我还是很高兴的。”成步堂把话题转回御剑身上,“那么你呢,御剑?你经历的DL6号事件,是什么样的?”

“……”御剑沉默了。

“……”成步堂静静等着他开口。

“那是……”御剑深呼吸,他还是终于要说出那一切了,“……我的……梦魇。”

成步堂点点头,鼓励他说下去:“我知道。”

御剑吃了一惊,感觉自己又一次在成步堂面前无所遁形;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就算成步堂手段通天,也不可能知道他独自藏在心底的想法:“你怎么可能连这个都知道。”

“因为我知道你。”成步堂的表情波澜不惊,像在叙述某种理所当然的事实,“你‘认为’你真的手染罪恶,这是你现在还露出这种表情的唯一原因。”

“……”御剑愣住了,他的表情?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表情。

见他不明白,成步堂放柔了神情,俯身靠近玻璃隔窗。他凝望着御剑的目光温和,言语娓娓轻缓:“……御剑,我一直看着你呢。

“你看,我现在正看着你,在这个看守所里,我看见你害怕地震、恐惧摇晃的黑暗;我看着你,检察官御剑怜侍,我知道你每一次畅快的胜利,和每一个恨我的夜晚。这些你也知道的,对不对?我一直看着你,所以我能看见你,就像我第一次看见你一样……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穿着短裤、长袜和像模像样的小西装,全班最聪明的孩子,我最喜欢的朋友……只有我还能看见那样的你,只有我知道真正的你,所以只有我能救你,只有我一定会救你。

“你呢,你能感觉到这些吗?”成步堂微笑的目光灼灼,“御剑,我在看着你,你看见我了吗?”

他的话语像名为怀忆的咒缚,御剑在那声音里动弹不得,几乎忘记呼吸。他错觉自己真的变回那个小学四年级的孩子,眼前是小学四年级的成步堂热烈地看着他。他的父亲没有去世,成步堂的生活平稳安宁,两个什么都没有经历的、人生尚未扭曲的孩子,笑容比阳光还明亮,空气里都是快乐;然后倏忽间斗转星移,御剑过于快速地长大了,骨骼拉伸的生长痛中成步堂消失在他面前,可当御剑抬起头,发现他的面容其实无处不在。其实他一直都在。他们是相连的。唯有他们是相连的。

“……成步堂,”御剑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终于开口的时候声音抖得厉害,“那你应该知道,我不能再承受……我必须知道真相,纯粹的、彻底的真相,只有这次,你绝对不能……”

成步堂看着他,就只是看着他。御剑握紧了拳头,坚持决绝地回看他。他们对视了很久,目光碰撞,像一场没有流血却不死不休的战争。

最后是成步堂先低下了视线,好像向冥冥中的什么屈服了,低低笑了一声:“好。”

 

成步堂走出拘留所的大门,拐过一个弯,早已等在路边的人立刻迎上来,双手递给他一个信封:“龙哥。”

“做好了吗。”成步堂接过信封打开看,里面是一张照片附底片,画面是从葫芦湖边的另一个角度拍湖上。可以看到雾中一条小船、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正举着手枪;和大泽木夏美的照片非常相似,但它略微清晰一点,能看到被枪指着的那个人穿一身红衣、身材发型都和御剑隐约相似。这东西做得真好,成步堂笑了。

“这就是唯一的一张吧?”成步堂把照片放回信封,向来人确认。

“是的。只冲洗了这一张,底片也在里面。绝对没有更多的了。”来人拍胸脯打包票。

“很好。”成步堂掏出打火机。

“哎您这……”来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点燃了那个信封。

“按约定,酬金我会在两天内打到您账户上。”火光倒映在成步堂眼里,“您辛苦了。”

“啊……这……好的。”

那位造假师快步离开了,大概是被他吓得觉得此间水浑,生怕牵连自己;成步堂并不在意,他一直凝视着那火焰。直到那封伪证已经完全化作地上一团不辨形体的纸灰,成步堂才拍了拍手、鞋底在那团纸灰上碾了碾,双手插进衣兜里。

他回头看向拘留所的方向,露出一个真实的微笑。

 

 

6

狩魔豪被判有罪的时候,那感觉像是向来阴沉的天塌了一样。

 

 

7

下庭后,御剑一时还没有从过大的震惊中完全恢复,他重获自由了,却忽然失去了脚下的路;御剑一个人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心乱如麻。

星影宇宙之介来到他面前,向他弯腰行礼:“恭喜您,御剑检察官。”

御剑回过神来,连忙起身回礼:“是我应该感谢您。”毕竟他理论上是御剑的辩护律师。说来也神奇,这居然是他们这对律师和委托人的第一次对话,发生在一切都结束之后。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对您有些愧疚,毕竟生仓是我教导出来的部下……”星影律师面露愧色,“拜成步堂先生所赐,这次虽然,呃,过程不能说很合理,”他偷偷瞄了一眼休息室另一边的成步堂,这位“律师助手”正在打电话,“但我其实是衷心为这个结果感到高兴的。”

“……”御剑说不出话。

眼看那边成步堂打完了电话,星影向御剑再鞠一躬:“那么,我就先离开了。祝您生活美满。”

御剑也再次回礼:“……希望有机会和您在法庭上再见。”

星影稍微愣了愣,笑了出来。他点点头,在成步堂过来之前抢先离开了。

 

“御剑,”成步堂握着手机走过来,同样满脸都是笑容——他应得的,是他做到了——他真的很高兴,语调轻快,“你跟星影律师聊得不错?打扰你们了吗?”

“他恭喜我而已。”结果还是在试探他。御剑对此也习惯了。

“的确值得恭喜。”成步堂晃了晃手机,“所以,御剑,你要是连庆功宴都不肯来,就太过分了——我已经定好了地方,怎么样?”

御剑犹豫了。之前这种邀请是会被御剑直接无视的,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这次的确仰仗成步堂太多,成步堂也展现了不同的一面,那么或许……他也该做出点改变,给出一些回应?

“别那么害怕啊。”成步堂挪揄他,“至今为止我对你做过什么吗?”

御剑皱眉:“谁害怕了?”

成步堂惊喜地睁大眼睛:“那检察官大人是答应了?”

“……”御剑移开视线,“先说好,我可不想见到更多的犯罪者。”

“当然,当然。就我们两个。”成步堂笑得更开心了。

 

御剑再次坐上成步堂的黑色轿车,这次成步堂跟他一起坐在后座。他们分别坐在车厢两侧,中间隔开好一段距离,成步堂一直看着车窗外,御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们的目的地是个五星级酒店,二十六层顶楼套房,成步堂请他脱下外套在餐桌边就坐,立刻有服务生来询问御剑的口味偏好,随即为他们端进全套fine dining。

“我从不知道这里还有这种服务。”御剑盯着餐盘里的前菜,鲑鱼被甜菜根汁染成绯红色,“而且我一直以为这个房间需要提前至少两周预约。”

“我是不熟悉这种地方啦。”成步堂拉松了领带,坐姿也有点歪斜,的确显得和这里格格不入,但他拿刀叉的姿势相当标准,“你喜欢就好。”

“……”御剑转而盯着他。

成步堂在他的目光里艰难地咽下一口食物:“好吧,这里的老板欠我一个小人情……”

果然。御剑叹了口气,认命地也拿起餐具,语气不无嘲讽:“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吗,成步堂先生?”

成步堂大概是法庭上消耗太大,这时候饿了,自顾自狼吞虎咽,头也不抬:“那可太多了。”

 

他们开了几瓶好红酒,就像两个普普通通的童年好友多年后聊天叙旧,从法庭上的DL6事件讲起,分享自己在对方视线外的成长经历。当然,有些事情他们默契地不去追问。气氛在他们提起矢张时逐渐变得融洽——成步堂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御剑则不然,于是成步堂给御剑讲矢张这些年的经历,苦着脸埋怨,就算是黑道少主也顶不住这个男人神奇的霉运;御剑听得叹为观止,想想他一露面就把自己案件的法庭搞得鸡飞狗跳,立刻相信了这种说法的真实性,甚至觉得成步堂颇值得同情。

用完餐后服务生撤下餐盘,但留下了所有的酒。成步堂和御剑转移到旁边的沙发上继续聊天,故事下酒。御剑提起自己在狩魔家受的教育,虽然的确严厉冷酷,但心中笃定了道路,没有疑惑,其实反而坦荡磊落——不管狩魔豪实际做了什么,御剑的确是被这样教导的。

而且那个家里也不是没有温情,御剑喝得稍微有点多了,他想起狩魔冥,就不由得笑起来:“……总之,还是一段值得感谢的人生。”

成步堂忽然沉默了。

“怎么了?”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坐在宽敞的长沙发上,御剑歪头看他。

“对不起,御剑。”成步堂声音发干,“我对你说谎了。”

御剑抿一口酒:“你指哪件事?”

“看守所里的时候。”成步堂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酒杯,“我其实并不是一直知道你的。对不起。”

御剑一愣,不明白他怎么提起这个:“但你不是说……”

“那是推理。我再次见到你之后才得出的结论。”成步堂无意义地转着杯子,“我之前一直以为你真的变了……”

“……”御剑顿了顿,“那倒也不能怪你。”

“那么,为什么呢。”成步堂喃喃,“如果说你其实没有变的话……”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消融在杯中令人迷茫的葡萄香气里。

“什么?”御剑没听清,忍不住追问。

“如果你一直都是我认识的那个御剑的话……”成步堂的声音终于颤抖起来,“那你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唯独……扔下了我呢……”

他把脸埋进手里。御剑呆呆地看着他。

这是御剑受到过的最没有道理的指控,同时也最让御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成步堂一直维持的游刃有余假象裂开一条缝隙,御剑从中窥见他的一丝绝望,已经快要为之窒息。他再次想起自己在法庭上看到的东西,一切本可以不一样的。本该不一样的。

御剑深呼吸,把酒杯放在茶几上,自己凑到成步堂身边。成步堂佝偻着身体,他迟疑了半晌,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试探地呼唤他的名字:“成……”

成步堂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向自己。御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成步堂吻了他。

 

他们纠缠着无法保持平衡,一起倒在沙发上。御剑一片混乱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当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成步堂已经放开了他的嘴唇,握着他的右手手腕按在沙发里。御剑本能地想要挣脱,然而当他看到上方成步堂的脸,一时愣住了。成步堂龙一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焦灼得通红,满脸都是无法掩饰的泪痕。

“……御剑,”成步堂声音沙哑,带着绝望的哭腔,“我发现我做不到放开你……”

御剑怜侍在那一刻失去了逃离的力气。成步堂慢慢放开了他的手腕,他也没有动,任由成步堂再次十指相扣抓住他,第二次吻下来。

都怪酒精。御剑糊里糊涂地这么想。太炽热了,或许他早就有预感这会发生……成步堂的目光太炽热了,或许他从最开始就有预感这会发生。而他对此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8

酒精向来是最好用的借口。

御剑知道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但他并没有清楚意识到这到底代表着什么。接踵而至的刺激和冲击让他无暇冷静思考,他们在沙发上纠缠,互相撕扯,面料昂贵的衣装皱成一团。

成步堂略微抬起身体,脱掉自己的白衬衫扔开。御剑稍微得了个喘息的空档,眼前出现的东西让他在迷乱中仍然感到一阵心惊——他头一次见到成步堂赤裸的身体,他身上有一条龙,深青黑色的龙……那条龙凶恶威武、怒目圆睁,从他背后过肩蔓延至身前,盘虬在肌肉间,森森覆盖他半个胸膛。任何稍有明智的人看到它,都该立刻心生畏惧。

“……不适合你。”御剑下意识地喃喃,“你不该是这样的……”

成步堂笑了,无意隐藏它:“那我该是什么样的?”

“……”御剑一时答不上来。

“变不了了。”成步堂俯下身,身躯投下一片阴影,“这就是现在的成步堂龙一了。”

御剑抬起手,手指轻轻抚摸那片皮肤。龙纹不知道已经纹了多少年,当然早摸不出痕迹,可御剑仍固执地反复摩挲,不甘一样:“……你之前很怕疼的。”

忽然间换成步堂语塞。这纹身是他的“父亲”为他安排的,是他作为继承人理所当然必须拥有的器官,过程中的疼痛从不在任何人的考虑范围内——疼吗,他想说的确疼,长达几小时的钢针反复穿刺皮肤,那真的很疼;但他又想说不疼,因为比起那时候他心里的绝望来,这真的不算难熬。成步堂早已不是那个最怕的东西是“疼”的男孩。

他说不出话,只能选择再强行吻上御剑,让他们相拥着共同沦落。

 

就算狩魔的教育其实有再多好处,堪比清教徒的禁欲也绝不是其中之一。完全未经人事,此刻成步堂面前的御剑简直像个孩子,他发着抖,瑟缩却又好奇,煎熬却又渴望;他喘息急促,敏感之极,任何轻微的触碰都能激起他过大的反应。成步堂对此感到惊叹,他完全有自信能操控这具身体,他想他被控制欲望的样子一定很美……但不是现在,现在他不想控制任何东西,他只作为成步堂龙一想要御剑怜侍,顾不上再绕半点弯路。

那天的最后,御剑身上染着成步堂的液体,就毫无防备地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沙发边暖黄的落地灯光在他脸上落下发丝的温柔阴影。成步堂紧紧抱着他,望着一片空荡的过大的房间,觉得整个空间都正被他轰鸣的心声填满。

拥有了御剑的这个事实让他狂喜,但同时心里另一个声音响得清清楚楚,你也已经彻底被御剑拥有了。这种侵袭是相互的,这一天他们都有某一部分被彻底打碎,借助混合进对方的成分才再次弥合;掺进了无法剔除的“杂质”,他们从此再也不会和以前的自己一样纯粹了。对于两个个体来说,这听上去是极其危险的,可修复的结果看上去是绝对完整而美丽的。就像他们现在这样,身体贴合得甚至没有一丝缝隙,这怎么可能是错的呢。他们早该如此了。

 

 

9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既存的词语来形容那天之后御剑跟成步堂的关系,那么最贴近的大概是“秘密情人”。

明面上,他们仍然没有任何关系,从未有过任何关系。但每周总会有那么几个晚上,在御剑检察官离开检察院后,他会按照手机里短信的指示驱车前往某处酒店,跟一个一身打扮与这地方格格不入的成步堂一同用餐。餐桌上他们会聊几句闲话,这两天工作是否顺利,成步堂见到哪条街上新开了什么店,御剑说检察院楼下的猫又生了一窝……然后他们回到楼上房间。放下某些只在对方面前不必要的戒备,索取彼此的气息与肌肤接触,以求得一个美好安眠的夜晚。这个过程是极其迷人的,成步堂总是对他有无尽的热情与耐心,御剑此前从不知道世界上有像这样纯粹愉快的体验,更遑论能被他拥有。他一直以为自己选择的道路注定与此种温情无缘,于是几乎觉得受宠若惊。

令人惊异的是,他们绝大多数时候会尽可能留宿,就像他们真的是一对彼此忠诚的缠绵爱侣,连安静地同床共枕也一并享受。

在这段关系里,他们的立场问题实在是过于致命,以至于包括性别在内的其他事情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御剑有时候也会想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就算他无法再相信坚持了十几年的、塑造他成为如今样子的狩魔道路,真的就可以沿着成步堂指给他的方向走下去吗——但他最近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因为这条路迟迟不显得危险。它似乎无意改变他,白天里御剑怜侍仍然是那个雷厉风行、恪尽正义的检察官。

甚至他的工作反而顺利了很多,成步堂终于得到了御剑,整个人就像一下子定下来了似的:他不再需要通过给御剑找麻烦来吸引他的注意力,就不再做任何御剑不想看到的事,不再阻碍调查,也不再搞出莫须有的案子。唯一的例外,如果御剑连续加班太多天,他可能会强行到检察院门口堵人,把御剑丢回家里床上去睡个踏实觉。

 

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是御剑“希望看到”的事情……成步堂会很乐意去做。在他“需要”的时候,那些装着证物的包裹仍然一刻不迟地抵达御剑检察官的办公室。这也是无奈之举,如果永远要等到警方从某个偶然路过的人那里得知案件发生、申请手续、召集队伍再开始调查,那有些证据早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而成步堂能完美弥补这一点,他知道街上在发生什么,他的人能深入任何地方、找到被藏起的任何痕迹、问出任何真实的证词。相比恪守“合法搜查”的枷锁,御剑告诉自己,他宁愿选择让恶人伏诛。

成步堂仍然不索取报酬,看着御剑在他的帮助下成为最优秀的检察官就是他的乐趣所在了。这是真的,毕竟那是唯一还承载着他们对“法律”的梦想的事情;只是偶尔……偶尔,每两三个月,成步堂会向御剑提起某个案子,“建议”他接下。御剑并不蠢,他知道成步堂自己一定会从这些案子中获得某些利益;但御剑自己调查后会确定,那些的确都是正式被提到检察院的案子,被告也的确都恶贯满盈……如果御剑不把案子接到自己手里、不用上成步堂提供的大量证物,反而会让罪犯逃脱惩罚。那才是御剑更不愿看到的。

这时候的成步堂实在太像个“好人”,御剑不觉得自己已经忘了他是谁,但大概确实失去了一些敏锐的抵抗能力。尤其是在那些躺在成步堂怀抱里的时刻,成步堂轻轻亲吻他的头发,他往往什么都不想了。

 

在某一天,御剑从酒店的浴室洗完澡出来,发现穿着浴袍的成步堂一个人站在窗前,手里端一杯威士忌。御剑面前他很少让自己显得这么孤独,御剑挑了挑眉毛,也给自己倒一杯红酒,走过去:“怎么了?”

“没什么。”成步堂望着窗外,啜一口烈酒。星海般的城市在他们脚下。

“你在想什么。”御剑甚至懒得动用疑问语气。

“……”成步堂仍然一动没动,表情几乎是空白的。城市映在他眼中,可他的目光却不是为城市停留。

“算了,不必在意。”御剑背靠窗户,也举起酒杯喝一口。成步堂瞒着他事情又不是第一次,他已经习惯了。

“御剑,”成步堂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口,“我爱你。”

高脚杯险些掉在地上,御剑猛地转头看他。成步堂竟然还是没有动,只在御剑的目光里又咽了一口酒,喉结滚动。

 

那一刻,御剑怜侍看着成步堂龙一的侧脸,突然间脑海里翻涌起诸多念头。他自己想要什么、成步堂想要什么、他们会变成什么样、能持续到什么时候……所有平时御剑检察官没空着想的家长里短、没闲暇思考的多余感情,他心里惯常被他压抑的一切霎时间全都在他的大脑里沸反盈天地轰鸣。他自己的血液流淌在他自己的血管里,震耳欲聋。

时间像过去了仅仅一秒钟又像过去了漫长的十五年。某个瞬间御剑终于意识到,今天是他们十五年后再会的一周年纪念。去年的今天御剑第一次坐上成步堂的黑色轿车,尚对接下来的命运毫无预感;但对成步堂来说——御剑现在知道了——那大概是他十五年来最快乐的一天。这个事实让他的思维更加混乱,他觉得自己脑子里像是塞满了十个世纪以来的哲人,无数声音纷纷攘攘对他讲述无数种道理。可御剑不愿意听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最后才想起自己仍身在此时此地。

他本能地试图遮掩,低下头,动作僵硬地把酒杯凑到嘴边,在含着玻璃杯边缘的时候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嗯。”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御剑心想。只是他所有翻腾的思绪在产生结果之前都控制不住地开成花一样的喜悦。

成步堂终于回过头来。他看向御剑,没在笑,当然也没哭,只是双眼平静,目光像烧穿黑暗的炬火。他不像是刚表白爱情,而更像站在法庭上。御剑心里一惊,他会在这里找到什么真相?这个想法让御剑恐慌,他仓促放下酒杯在窗台,在成步堂再说出任何话之前吻过去。

 

 

10

很久很久之后,御剑仍会觉得,和成步堂在一起的那两年,如同漂浮在云端。

尽管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都是梦幻泡影,但他仍然放任自己沉迷当下的甘美飨宴,直到一切破裂的那天到来。

 

 

11

“御剑检察官!”糸锯圭介大呼小叫着冲进御剑的办公室,“拜托您了!重新考虑一下吧!”

“嗯?”坐在办公桌前的御剑皱起眉头,不知道这位下属又是抽了什么风,“怎么了?”

“真子不可能杀人的!”人高马大的刑警急得手足无措,“您怎么会接这个案子呢!一、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冷静一点,糸锯刑警。”御剑翻开桌上手边的报告,“真子……零木真子的案件吗?”

“是的!她不可能——”

“她的嫌疑是毋庸置疑的。”御剑又扫了一遍报告内容,“只有她曾接近被害人的桌子,从她的围裙里找到毒……”

“她一定是被人栽赃的!”糸锯大叫,“还有很多疑点!她说了她见到有另外一个人的!”

“……”御剑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知道被告的这种说词,但他相信她是在撒谎,当然了,他见过太多被告为了自保什么都说得出来。这女孩不可能完全无辜,但御剑没法告诉糸锯他这么认为的原因——是成步堂让他接下这案子的。

“拜托您了,御剑检察官……”糸锯看上去都快哭了,“我相信她,请您相信我吧……”

那个词让御剑动摇了。糸锯圭介跟了他好几年了,他知道这个男人虽然不怎么聪明,但也算恪守刑警的意气,而且是个绝对善良的好人。能让他坚持相信的,很难想像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就当是为了回报糸锯,御剑攥着报告,犹豫半晌:“……我会重新进行充分调查。”

“那就是说……!”糸锯的表情立刻亮起来。

御剑点头:“你可以跟我一起来。我向你保证,我会找出真相。”

 

“——成步堂,”御剑把厚厚一摞案件档案狠狠摔在成步堂面前,“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时间是两天后,地点是照例的酒店房间。但今天他们的气氛没有半点旖旎,成步堂被那摞擦着他鼻尖掼到桌上的档案吓了一跳:“发、发生什么了?”

“零,木,真,子。”御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她是无辜的。无辜的!”

“……啊。”成步堂明白了。

御剑看着他恢复了平静,又挂起那副过度游刃有余的“黑道少主”表情,拿起那份档案最上面一张纸,读出检察院的最终调查结论:“芝九藏……你真的调查得很彻底啊,御剑。”

当然了,他什么都知道。御剑久违地对他这副样子感到深恶痛绝:“不然呢?成步堂,你差点就让我冤枉了好人!”

“……”成步堂低头看着那份调查报告,脸上带着莫测的微笑,不发一言。

御剑深呼吸,努力让自己也平静下来。否则是无法与他抗衡的。“那么,为什么?”

“鹿羽权太。”成步堂简单地说,“他希望我能避免他的孙女陷入麻烦。”

御剑点点头,控制不住冷笑。从调查中第一次出现鹿羽这个名字开始,他就意识到了这背后的联系:“你们之间有交易。你就不惜让一个无辜女孩背上杀人罪!”

“她不会。”成步堂终于抬头对上御剑的目光,表情纹丝不动,平铺直叙,“一个月之后,鹿羽怨美会‘偶然’发现一份文件,是她祖父鹿羽权太威胁芝九藏虎之助签下的巨额赔偿协议书。她会意识到芝九藏对她其实并无感情,会离开他,这就让芝九藏与鹿羽组再无关系。然后,会有一位全城最好的律师出现在零木真子面前,找出真凶芝九藏,帮她夺回清白。”

“……而那个时候你已经拿到鹿羽组的资金了,是吗?”

成步堂笑了笑,目光游移了一下:“总之,零木真子不会真的被判有罪。”

“或许吧。”御剑死死盯着他,“但你也没有帮她。是你亲手把她逼入绝境,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告诉她等你拿到钱再说?成步堂,你自己觉得你听上去值得信任吗?”

成步堂皱了眉:“御剑,我……”

“‘帮助困境中的人’,很明显是忘了我们从前说的话。”御剑劈手从他手里夺过案件报告,“成步堂,变了的是你。”

成步堂望着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的轮廓因脸侧隆起的肌肉变得更坚硬,御剑想知道他在咬牙忍耐什么。但最终他还是又低下了头,把自己的眼睛藏在阴影里,嘴角勾起一个他们两个都憎恨的弧度:“……是啊,你说得没错。”

很好,那就是最后的回答。御剑拿起桌上的档案,头也不回地离去。

 

 

12

Secret lovers – get lost in the secrets theytell

秘密情人——你将迷失在他们诉说的秘密中

They make lovers blind when they cover everyinch of their lies

他们装点每一寸谎言,让爱者变得盲目

Love can’t conquer anything

若爱情在内心深处使人痛苦

If it’s hurting in the deep

则它无法征服任何事物

 

御剑怜侍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

他险些酿成大错。他险些污蔑清白。他险些手染重罪。就差那么一步,他就将永远在道德的审判中万劫不复。御剑独自一人疾驶在深夜的公路上,将成步堂的酒店房间远远抛在身后,他死死掐着方向盘,对命运的后怕让他心脏狂跳。那感觉就像他走了许久的路,猛然低头才发现自己一直身处悬崖边缘,身旁是成步堂紧紧抓着他,让他能够安然前行却也随时可以把他推落——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一切必须停止。御剑在凌乱的呼吸间无可选择地下定决心。

“御剑检察官?”糸锯圭介接到御剑的电话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么晚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啊,难道是真子的案件又……”

不是的。零木真子很好,过于好了,反衬得他遍体污秽。于是他需要彻底切断自己的退路,避免自己再生软弱。御剑努力深呼吸:“……刑警,申请调查令。”

糸锯立刻严肃起来:“遵命,御剑检察官!……呃,调查什么?”

“成步堂龙一。”御剑看着车外无尽飞逝的道路,“我要对他展开全面调查。”

 

对成步堂的调查令申请很容易。他一早在警方的关注名单上,只是他的手段太干净,又很难真正接近他身边的人际,导致之前的调查全都没有结果。御剑改变了这一现状,有史以来第一次,他拿出了成步堂与鹿羽组交易的证据。那是他在调查零木真子案时找到的,一千万日元,一批“苹果”。他们都知道那意味着枪械。这还不足以支持他们批捕成步堂,但足够让检察院愿意再给御剑一个机会。毕竟如今的御剑今非昔比,是“能找到任何线索的天才检察官”。

御剑检察官也不负众望,拿到调查令后立即下达精准指示,让刑警队对某些街区、某些时段出现的某些人员展开定向调查。事实证明,其结果几乎是弹无虚发,每一个调查对象都被证明与成步堂龙一有或深或浅、千丝万缕的联系,成步堂手下的黑道人脉网络第一次逐渐浮出水面;这样下去,最终找到指向成步堂本人的确凿证据,也只是时间问题。

成步堂当然也没有坐以待毙,以他党羽的规模,这注定是一场持久的对抗。掩饰自己身边人的踪迹自不在话下,反过来用钱权交易收买调查人员更是经久不衰的手段。但这次它们似乎没有往常那么有效了,御剑检察官似乎总是能一眼识破一切伪装,无论是故意改换的踪迹还是被成步堂收买的人。成步堂的阻挠拖慢了调查的速度,但并不能阻止它稳步推进。

绝大多数刑警都对御剑佩服得五体投地,难以想象他是如何独自一人得到了这么多关于成步堂的核心情报,比此前整个警队加起来调查到的都多。御剑对此不置一词,面对刑警们的雀跃,他永远面无表情,因为他心里知道这是理所应当。近两年的时间,他拿了成步堂那么多的证物,如果真的还对其来源一无所知,那他该是什么等级的蠢货?了解是相互的,成步堂了解他,同时也在不断被他了解着。

这种了解——唯有他们彼此间的这种了解,能让他们精准地击中对方的软肋。曾经的成步堂龙一是这样做的,如今的御剑怜侍不过效仿。

 

当然,还有极少数的老练刑警会记得某个惊人的法庭,那时成步堂龙一曾经站在御剑怜侍的辩护侧。他们不免对眼前的状况心生疑惑,但御剑检察官的目光过于决绝,一片冰冷中凝着对正义的执着和对邪恶的痛恨,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于是他们也无法再开口问什么。

 

 

13

三个月后。这场令双方都煎熬的漫长战斗眼看着迫近了尾声。

“——你知道你在对我提出什么要求吗?”牙琉雾人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轻轻放下手里的文件,“成步堂先生,你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吗?”

“既然你这么问了,那我猜我不知道吧。”一身皱巴巴休闲服的成步堂窝在他对面的扶手椅里,百无聊赖似地摊了摊手,“毕竟你是律师。”

“你这样让我很难办。”雾人推了推眼镜,“我们都明白的。”

“你认为我知道什么?”成步堂甚至眉毛都懒得动一下,“你到底怎么看我身处的状况?说来听听?”

雾人微微低下头,如同肉食兽捕猎前的蹲踞:“你的检察官。”

成步堂听到那个名字,仍然纹丝未动:“解释一下?”

雾人脸上一闪而过一丝厌烦。他真的有必要装傻到这个程度?他们完全是在无谓地浪费时间:“让我说清楚,你早就知道这样的事情会发生,成步堂先生。

“你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他只是在狩魔豪离开后对检察官道路产生了迷茫,这时你乘虚而入了。你知道他总有一天会醒悟的。因为这就是他最让你着迷的地方,越锋利就越脆弱,再脆弱却也不折断,日本刀一样的御剑怜侍,对不对?你从最一开始就对此一清二楚,但你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尽管你可以利用的东西有钱、有性、有官职、有犯罪、有世界上其他一百万种囚禁他的手段,然而你没有做任何努力来阻止这一天的到来,没试图把这位大检察官抓在自己的手心里——这可半点都不像你,此前所有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令人敬畏是因为你能做出任何常人无法想象的事情。结果面对御剑怜侍的时候,你只是一直在跟他玩爱情游戏。”雾人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成步堂知道那意味着他恶心了,“非常逼真的游戏。简直就是真的。

“于是现在,果不其然,这一天到了,御剑怜侍来了。他理所当然地用你亲手把他送上的地位、亲自给他留出的机会,反过来决定要让你万劫不复。看来他可比你更懂得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是不是?”牙琉雾人的声音越发毒性地冰冷,“你知道你就躲不掉了,因为那是你自己递给他的好刀、自己指给他的身上弱点。成步堂龙一先生,你自愿成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现在却指望我来替你收拾这一切?”

牙琉律师事务所里的空气凝固了。

“……容我提醒你,牙琉雾人,”半分钟后成步堂终于动了,用胳膊支撑着自己在椅子里坐起来,“你是我的律师。我记得我付过钱了。”

“……真不幸,是的。”雾人重新挂上平时的微笑,再次翻开手边的文件,“所以就像你看到的,我已经在做出庭准备了。只不过,由于委托人自己的行为不当,辩护结果可能很不乐观,提醒这一点也是律师的职责之一。”

“真是辛苦了,你一个人应付得来吗?”成步堂的语调毫无起伏,“我还以为你会拉着你弟弟当助手呢。他多大了来着?”

雾人翻开文件的动作停住了。

“……承蒙关心,”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抱胸,慢慢靠向椅背,“响也即将成为一位检察官,不太方便做律师助手。”

“啊,他十六岁了对吧。忒弥斯?”成步堂打了个响指,从椅子里起身,“检察官是吗,你们哪天法庭对局的时候记得喊我,我一定下注赌他赢。”

“作为兄长,我当然是乐意见到响也成为一位优秀的检察官的。”雾人的微笑几乎是雕刻上去的,“成步堂先生,你对此有什么意见吗?”

“如果你没有,我当然没有。”成步堂耸肩,“又不是我的命交在他手里。”

雾人的脖颈动了个很微妙的角度,眼镜镜片闪过一道光:“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成步堂很开心似地笑了,“只是觉得冥冥中这真是个好舞台。”

“我不知道你还是个可悲的宿命论者,成步堂先生。”

“我不是。”成步堂转过身去,按低了自己的针织帽,迈步离开,“在它追上我之前。”

 

成步堂推开牙琉律师事务所的门,在开门的瞬间他的脚步便停住了。那副景象不由得他不停,乌压压一片荷枪实弹的刑警,二十几个黑洞洞枪口把他封锁在世界上最危险的圆心。被他们翼护在正中央的领头检察官一身红西装,站得笔挺,手里举着一份逮捕令,语气平稳:“成步堂龙一先生,我们有证据认为你与多起犯罪存在联系,你被逮捕了。”

成步堂懒得管其他人,只顾着欣慰地望着他,勾了勾嘴角,笑起一个弧度:“好久不见了,御剑。”

他早就想亲眼看看这一幕了,大功告成夙愿得偿之时的检察官御剑怜侍,难以言喻地迷人。

在御剑和刑警们骤然紧张的视线里,成步堂举起了双手,没有半点反抗地接受了拘捕。

 

 

14

检察院生怕夜长梦多,拘捕成步堂龙一的第二天就安排开庭审判。

成步堂在拘留所里的时候曾申请会见检察官御剑怜侍,被御剑想也不想地拒绝——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再让成步堂对他产生影响。御剑在心里向自己承认,他根本没有自信面对成步堂,调查收集犯罪证据是一回事,面对面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完全是另一回事。当时他率队伍拘捕成步堂,成步堂双手铐在背后、被刑警押解着走过他身边,若有若无地笑着看他一眼,御剑立刻心脏狂跳,瞬间被带回两年前他们刚刚重逢时。那时成步堂也是一样在最不该的时候面露赞叹,于是御剑恍惚间也错觉自己还在那个地下室里,站在成步堂面前,手足无措。

真是万幸,法庭上被告未经许可不能随意发言。御剑目不斜视地走进法庭时心想。他根本不能向被告席多看一眼。

 

牙琉雾人在法庭上尽职尽责地为他的委托人成步堂龙一辩护,针对每一项证据据理力争,对控方的每一个立证提出质疑。他做了一个律师能做的所有事情,任谁都会同意,牙琉雾人是一位极其优秀的律师。

然而再优秀的律师,在成步堂的问题上,又怎么可能辩得赢御剑怜侍。在御剑面前,辩方的无罪主张苍白得像哗众取宠,控方掌握的证据以极快的速度将它们全部粉碎。牙琉雾人尽了一个律师的最大努力,但他的确无力回天,也没有人能责怪他。

直到审判结果大局已定的最后时刻,终于轮到被告成步堂龙一自己踏上证人席。

法庭从流程上需要听取他自己的证词,事实上他已经完全无可辩驳。成步堂垂头站在那里,看上去消沉而颓丧,没有半点意气,正是个众人心中万事休矣的失败者模样,人们等待着他会说出什么样难看的垂死挣扎。

众目睽睽之下,他面对法官的提问沉默良久,突然大笑出声。开怀的笑声回荡在法庭里几乎诡异,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里,他抬手抹了抹笑出的眼泪,转头深深深深地看了检控席上的御剑一眼。

这一刻终于到了。御剑死死盯着他,检察官迎着罪人的眼睛,他不能再避战了。他心里清楚,成步堂手上必定同样掌握反过来告发御剑的证据。那些五星级酒店房间、烛光晚餐与高级红酒,它们全是一双双目睹他骄奢淫靡忘我时刻的眼睛,由成步堂一手打造。他会拿出什么,照片、监控录像还是对话录音?他会告发他什么,徇私枉法、收受贿赂还是合谋共犯?御剑握紧了拳,指甲嵌进掌心,没关系,他准备好了他会把一切都公之于众。他愿意跟他在此同归于尽,让他们的故事始于法庭终于法庭,也算是殉情。

最终成步堂只说了一句话。

他看向法官:“我认罪。”

 

三秒的死寂后法庭哗然。旁听席上的记者顾不得法庭秩序,疯狂抢写第一手新闻稿;牙琉雾人抱起手臂轻叹了一口气,这场辩方注定失败的庭审闹剧总算结束了;成步堂安静地看着法官,等待迎接他接下来的命运。而御剑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扶住了桌子才勉强让自己没有摔倒,世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混沌不清的毛玻璃,思维变得格外迟缓茫然。他成功了,却觉得好像一下子被人从身体中抽掉脊柱,所有的意义消失在此地。

 

 

15

正式入狱前,成步堂申请由御剑检察官帮他收拾一些带进监狱的个人用品。御剑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忘记问他家人都去了哪里,浑浑噩噩地答应了。

他按照地址来到成步堂的住处——当然不是他长大的那个“家”,只是他一个人在外的住处,但对御剑来说仍然是第一次,有机会看到成步堂在他视线之外的生活。警方在逮捕了成步堂之后查封了这里,但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搜查,御剑在旁边住户异样的目光中撕开封条,走了进去。

多少出乎他意料地,那是间极其普通的公寓。两室一厅,浅灰墙面,放眼望去没有任何能称为“装饰”的东西,家具都是最低限度的必备品,常规的日用消耗品更少得可怜。对常人来说,这是间格局宽敞的好公寓;但对成步堂的身份来说,它未免太小太简单了,完全不符合他给御剑的印象。然而若以这样的装潢来说,它的确已经显得空荡到肃杀了。这屋子几乎没什么生活气息可言,成步堂大概也不经常回来过夜,更像只是个落脚点。

这和御剑的设想一点也不一样。他心里忽然有种飘零的空落。

 

几本书,包括两册莎士比亚;水彩画具,颜料、笔、纸;几件衣服,灰蓝色为主的休闲服,喑哑寡淡。御剑照着清单在成步堂屋里找他需要的东西,打开衣柜的时候,忽然看见叠起来的休闲服旁边挂着那套蓝色明纯、熨烫笔挺的西装,不由得怔了一下。

清单上没有提及它,当然了,成步堂在监狱里要西装做什么呢?但御剑仍忍不住伸手取下它仔细打量,没错,这就是成步堂曾经站在辩护席上穿的那一套,羊毛面料的触感彰显它价格不菲,然而它就毫无用处了。它是个保存妥贴的、仅存在了一瞬间的骄傲幻梦。

如果它一直留在这里,一定免不了被鼠咬虫蛀。御剑有些犹豫,又向衣柜里看了一眼,忽然又有新发现,刚刚被西装挡住的衣柜角落里有个盒子。

它暗示着一种与这屋子微妙矛盾的曲折心思。它是房间里唯一不是生活必需的东西,唯一不能一眼看透的物件。成步堂会想在这里藏起的是什么?但说是藏又没有藏得很隐蔽,与其说隐藏不如说遮挡,相比不让别人发现,更像是让自己眼不见为净。御剑把西装放在旁边椅子上,把盒子从衣柜里拿出来。

一个银白金属原色的盒子,没有色彩、没有花纹、甚至没有锁扣,朴素到了无趣的地步。御剑掂了掂,不太重,里面也不像有机关。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果然内容物和外盒一样平平无奇:厚厚一沓信封,仅此而已。所以这是个信件盒子,御剑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个信封查看。

看清上面的字的瞬间,他的大脑嗡地一声。

寄件人:成步堂龙一。收件人:御剑怜侍。邮局的巨大印章横贯在这两个名字中间:拒收退回。

有那么两秒御剑整个人一片空白。清醒过来后他狂乱地翻动那些信封,只是确认了这个事实。每一封。每一封都是。按照时间从早到晚排列,十五年里成步堂给他寄的每一封信都在这里,每一次充满希望的伸手,每一次冰冷无情的拒绝。每一次成步堂逐渐加深的绝望,每一次御剑自以为是的忽视。那些油墨早已干涸的邮局印章仿佛流淌着淋漓鲜血,灼痛了御剑的手指,盒子从他手里掉到地上,砸出一声巨响,信封洒落一地。

御剑赶紧蹲下去捡,然而捡也捡不完,十五年份不计其数的信封包围着他,每一个邮局印章都像一只盯着他的眼睛,每一封信都是一个再也不能出言控诉他的人对他的安静控诉。他咬紧了牙关,仍然无法抑制自己在它们中间浑身发抖,跌在地上。

他手里还抓着本来放在最上面的那个信封。这应该是成步堂给他写的最后一封信。御剑用颤抖的手指撕开了信封。

 

“御剑:

近况如何?我相信你一定很好。以你的本事,大概已经通过律师执照考试了吧?

今天写信给你,是因为我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明天我就满二十岁了。半个日本的黑道老大都会来出席我的成人礼,在他们的见证下,我将会被正式承认为继承人。我要实打实地成为‘黑道少主’了,是不是太可笑了一点?我还是比较喜欢蓝色信号灯武士。

可惜我身边的人不觉得可笑,他们是认真的。成人礼之后,我大概就无法回头了。御剑,要是我能在那之前再见你一面该多好……我太怕明天之后的我,就变得不是我。

我怕我们不能再见面。

 

愿你一直安好,早日成为拯救无辜者于绝境的大律师。

成步堂龙一”

 

御剑怜侍跪在一地洁白的信封中间,佝偻着身体,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到扭曲的、嘶吼一样的号泣,泪水砸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上。他把那封信纸死死按在自己胸口,若他可以,那一刻他情愿燃烧自己的灵魂,来温暖他们错过的人生。

 

 

16

成步堂由拘留所正式移交至监狱收押。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地,在他踏进监狱大门前的最后时刻,他又见到一身红衣的检察官出现在眼前。御剑向押解他的警卫亮明了身份:“请给我五分钟,让我和他到旁边单独谈谈——就在你们能看到的地方,出了任何问题我负责。”

一己之力主控成步堂案、并成功将这个逍遥法外多年的犯罪分子抓捕归案,御剑检察官现在在警界正是一位炙手可热的传奇人物。两位警卫对视一眼,答应了他的请求。

 

成步堂听之任之地跟着御剑走出一段距离。还在警卫们的视线范围内,但他们的对话将不会被听见。御剑停下脚步,回身面对成步堂,成步堂耸肩:“怎么了,御剑?”

御剑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检察院没能证明你做过的所有事情与你有关。”有大量案件他都只负责提供犯罪方法思路,犯人与受害者和他本人毫无关联,几乎无法取证。

成步堂戴着手铐的双手摊了摊:“……对不起?”

“牙琉雾人也的确是个厉害的律师,而且我知道你的势力还没有消灭。”

成步堂无动于衷:“我‘父亲’倒是对我够失望了。”

御剑看向旁边的高墙:“我猜你能很快获得假释。”

“是吗?”成步堂不予置评。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夹着沙土的风刮过他们身边。

“我把你的西装拿出来了。”御剑忽然说,视线微垂。

成步堂挑了挑眉毛:“什么西装?”

“放在我那里。”御剑无视了他的装傻,自顾自说下去,“等你出来再还给你。”

成步堂笑出了声:“等我出来啊?”

御剑猛地抬头,死死盯着他的双眼。成步堂泰然地迎着他的注视。

“……我会等你。”御剑再开口时,声音有一丝颤抖,“你相信我吗。”

啊,“相信”,从最初到最后,他们之间最奇妙的词语。成步堂笑意更深了,他当然、永远、任何时候都会相信御剑怜侍。他心满意足地最后一次打量御剑的眉眼,他将怀念着这张面孔度过每一个牢狱里的日夜。

“我不信。”最后成步堂说,“等我干什么。御剑检察官,别再见到我比较好吧。”

 

御剑因为这个没有预想过的答案愣住了,任由成步堂转身向警卫走去。他看着成步堂平静的背影,花了几秒钟的功夫冷静下来,心里就开始腾起愤怒——成步堂龙一,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仍然透彻得令人痛恨。他当然相信,他清楚地知道御剑一定会等他,所以他才会那么说,因为他真的认为御剑应该离开他,得到“更好”的人生。

他接受了他倾颓的命运。他相信他合该曾拥有的全部失去。他认定这是他至今人生的代价,是他罪有应得的结局。

但我可没答应过那种事。成步堂回到了警卫们身边,御剑看着他自若地走进监狱铁门,气得咬牙切齿。

 

 

17

世界仍在转动。

 

 

18

七年后。

 

成步堂走出监狱大门时抬起头,因过于炽烈的日光眯了眯眼。初秋的天空高远浅淡,没有云彩,阳光澄澈得像能穿透罪孽。天地恍如隔世地重新变得广大。

……又或许还是那么小。

他视线落回正前方,秋霜烈日的代名词正在他眼前。一身红衣的御剑怜侍靠在他的红色跑车上,双手抱胸,静静地等着成步堂。成步堂久违地打量他,他的西装外套换了长风衣,脸上多了副眼镜,眉心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也就仅此而已,仍然是那个成步堂熟悉的御剑怜侍,挺拔、精致、锐利。几乎让人错觉一切都没有改变。

成步堂拎着包向他走去,表情似笑非笑:“我说了我不信的。”

“那么你错了。”御剑很冷酷地说,“恭喜出狱。”

“恭喜?我以为你会想把我关得更久一点。”

御剑哼了一声:“一部分的我可能是这么觉得。”他拉开驾驶座的车门,“上车吧。我建议你不要在监狱门口跟检察官起争执。”

成步堂愣了一下,这次真的笑了出来。他认命地绕到车另一边,坐进副驾驶:“御剑检察官大人要带我去哪里?”

“你的公寓我已经找人清洁好了。”御剑发动车子,“在那之前,我订了餐厅。”

“哇,真是劳你费心了。”成步堂抱着自己的破背包,乐不可支,“谢谢。”

 

跑车平稳地行驶在宽直的道路上,成步堂托着下巴,看窗外久违的风景。一列列树木从两旁飞逝而去,只留下模糊灰黑的影子。无趣至极,成步堂仍然看得出神。

“我爱你。”

如同惊雷在车厢里炸响,成步堂猛地回头,表情失控:“你说什么?”

御剑只是看着前面的路,好像波澜不惊,然而手指把方向盘捏得死紧:“……你听到了。”

“……”成步堂错愕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慢慢再次转过头去,面向窗外,“……这样啊。”

他捂住自己的眼睛,挡不住眼泪失控地流下来。是这样啊,原来听到这句话是这种感觉,咸重的泪水裹挟着岁月滚落,喜悦从他腐朽的骨骼上抽条生花。

所有的前尘过去在这一瞬间仿佛都被洗刷殆尽,世界终于以爱人的口向他展露宽恕。成步堂龙一突然间不得不开始相信一种他从未胆敢计划过的未来,仿佛多年前残破的好梦成真。蓦然间他听见一个前所未有地清晰的声音响在耳中,这一刻才是他的命运、是他的过往全部淘尽、是他走过的所有的路的代价、是他躲不开的结局。

他的眼泪洇湿了衣领。御剑没有再说话。

窗外的阳光,真的太好了。

————FIN————

If I could go, go into my heart

如果我可以,可以走进我自己的心灵

And search for all the places I left the spark

找遍每一处我为自己留下的星火

To find a way, way back to the olden days

去寻找一条路,一条路回到过往时光

Before it started falling apart

回到一切开始分崩离析之前

 

Singing songs and telling stories

唱着歌谣,讲着故事

About when we were young

关于我们的少年模样

Running crazy through the memories

追溯回忆,片段疯狂闪过

When we never could be wrong

那时我们不曾犯错

 

We would be strong like super heroes

我们曾像超级英雄那般坚不可摧

High on sugar we would stay up all night

彻夜狂欢不眠

Until the sun comes up yeah

直到太阳升起

Running crazy through the memories

追溯回忆,片段疯狂闪过

Innocent and young

那时天真无邪,年少轻狂

 

If I could go, go into my heart

如果我可以,可以走进我的心里

And search for all the places I left thespark

找遍每一处我为自己留下的星火

To find a way, way back to the olden days

去寻找一条路,一条路回到过往时光

Before it started falling apart

回到一切开始分崩离析之前

I might find it waiting in the corner

我或许会发现,一切都在那触之可得的转角守候着

Somewhere in the dark

就在黑暗中的某个角落

If I could go, go to where it all began

如果我能回去,回去一切未曾开始之时

Yes I would take it back to the start

是的,我愿让一切回到起点

Back to the start

重新来过

Back to the Start-Michael Schulte

 

文中出现的另一首歌是Black Valentine-Caro Emerald

 

打完逆转之后就一直想看黑化成步堂,但一方面觉得第二篇文就写这么难搞的if线未免太挑战,另一方面又觉得要写就写自己最想看的东西……正好当时群里口嗨聊出了梗,一咬牙干脆就写了(

然后果然很艰难,这篇文写了两个月有了吧(中间伴随着打完了逆转6逆检2大逆12),真的累死我了,但……算是值得的w写完之后我自己真的很喜欢!写了很多自己想写的内容,自己对他们的理解,世界线收束的宿命论……各种大段对话都写得特别开心,雾人和成步堂虚情假意互怼写得特别爽,夹了一点响也粉私货hhh

至于所谓的黑道设定,到最后回头看这文反而没什么黑道气质,最开始是想参考杀死比尔的日本黑道感的,写到后来完全只剩下了马丁斯科塞斯的“眼见他楼塌了”……真是令人头秃……

感谢群里 @桑椹  @月下对酌  @月色边缘  @谢提灯 等老师的帮助!逆转有各位嗑得真开心!有机会我们下篇文再见w

惯例跪求评论!格外想看到大家对这篇文的感想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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